“对于普通老百姓,一个能保护他们人身安全,不至于随时在街上被歹徒伤害或炸死的专制君主,比起一个无能的民主政府,不论从道德或功能的观点看,都要好得多。”
这是美国政治评论家,罗伯特·卡普兰(Robert Kaplan )在去年3月发表的,一篇题为《我们不可强加民主于人》(We Can't Force Democracy)评论里的一句话。
眼看着伊拉克这个烂摊子,越来越血腥的趋势,他有感而发。
暴虐的萨达姆政权,作恶多端,当然应该被铲除。不过卡普兰认为,布什总统动手的时机,却是错误的。对大部分的伊拉克的民众以及其邻国来说,萨达姆虽然残酷专制,不过,他的政权却能维持一定的社会秩序。比起今日那近于内战、几乎是无政府状态的局面,确实是好得多。担心民主能否继续存在
卡普兰尤其不赞成美国把民主制度这“仙丹灵药”,强塞进他国的喉咙的做法。
他认为:“布什总统以为,美国的民主经验,对世界其他国家同样急切可行。这固然有道理。不过,不可以忘记的是,美国的制度是继承自盎格鲁撒克逊族的传统。而这有将近230年经验的主要挑战,不是从零开始建立政治秩序,而是如何限制历史悠久的君主权势。
“对我们来说,社会秩序不是问题,我们并不担心国家会陷入无政府状态。可是,世界许多国家所面对的现实,与我们的却刚好相反,他们的挑战是:如何在一个一无所有的政治荒原上,创建合法有效的社会体制。”
换句话说,对许多国家而言,社会的秩序与安定,远比自由、民主权利有优先性,也重要得多。深受克林顿总统欣赏的卡普兰,提出这样的论调已有相当时日。早在1997年,他发表了哄动一时的《民主是过眼云烟吗?》(Was Democracy Just A Moment?) 。 文中指出,世界各国的政治制度(包括美国),正朝向一种新的威权主义转型。 卡普兰并不反对民主制度。他发出这样的“危言”,是基于对二十世纪国际社会现实的冷静而深入的观察。同时,他的警告,也是出于一种对民主制度能否继持存在的焦虑。
他是一个国际通讯记者。三十年来,所驻的国家多达80余个,在枪林弹雨中报道了近年来在中东、东欧、非洲等地区的动乱,常被美国著名大学、联邦调查局、中央情报局、美国国务院等机构请去发表演说,或举办培训课程。
世界许多国家的民主制度实验,往往以动乱收场。卡普兰认为,这是因为民主制度会暴露并恶化国家社会现存的弱点。他从而诊断,对于一些先天不足,体质虚弱的国家,如果强服民主制度这剂补药,常会导致健康的全面崩溃。
例如,如果一个国家的民众智识水平低落,却要强行推行民主制度,可说是自找麻烦。
这样失败的例子实在多了。人民的识字率只有27%(妇女仅12%)的北非国家苏丹,就是一个。 卡普兰回忆道:“1985年4月,我身在苏丹一群情绪激昂的群众当中。他们刚推翻了一个军事政权。新成立的政府在次年举行自由而公正的大选。可是,这新兴的民主社会却立刻陷入无政府状态,导致了苏丹后殖民时代最残暴的军事政权上台:他们虐掠民众,迫害妇女,把非回教徒活活饿死,绑架儿童以索取200元赎金,而喀土穆( Khartoum,苏丹的首都)立刻取代了贝鲁特(Beirut,黎巴嫩的首都)成了阿拉伯世界恐怖活动的首都。”
同是非洲国家,成人识字率只有20.7%的塞拉利昂(Sierra Leone)的遭遇,也是一样。当1995年进驻的南非雇佣军撒退后,这个被某些人称道的模范民主,很快的就堕入军人混战的无政府状态。
民不聊生,民主不宜
一个国家如果经济疲弱,失业率高、骚乱频生,民主制度同样不宜。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与意大利:当时两国皆通货高度膨胀、失业率高居不下、民心思变,结果其民主制度相继被希特拉与墨索里尼拆除。
如果比较阿尔及利亚与其邻国突尼斯的经验,更可以看出民主制度恶化弱势国家的现象。这两国的失业率都超过25%。阿尔及利亚在1992年,第一次民主选举失败后,立刻引爆了社会动乱。突尼斯没有民主,社会却一路来相对安定。
库尔德斯坦(Kurdistan )与阿富汗这两个结构脆弱的部落社会,于九十年代,在美国的鼓励下,建立民主制度的企图,均以失败告终:萨达姆填补了库尔德斯坦的权力真空,而阿富汗则落入部落暴君的手中。
发展中国家的社会机制被民主制度弱化的例子,实在不胜枚举。在非洲民主实验失败的国家除上述的几外,还有马里(Mali)和刚果-巴热萨(Congo-Brazza)。
就算在第三世界中民主制度最成功的拉丁美洲,其纪录也同样令人丧气。
自1959年以来就有民选政府的委内瑞拉,社会动乱不息、政变不断,盗贼猖獗;精英们把大部分储蓄投资国外;其信用风险排在苏联与墨西科之后。民主哥伦比亚更是一个血流不止的国家;许多中产阶级莫不争先恐后想办法离国。原装的民主国家阿根廷,亦乏善可陈。
最悲惨的一个例子是非洲的卢旺达(Rwanda)。这里,西方鼓吹的议会制度,是造成了几十万吐特斯族人 (Tutsis)遭受胡图族 (Hutu)军人屠杀的因素之一。
1992年,在西方政府的压力下,卢旺达政权建立了多党制度,并转型为联合政府。那些新的政党遂成了有军事组织族群恶棍的门面,而新的联合政府不稳定性所带来的政治纷争,则导致了1994年的灭族大灾难。邪恶的政客当然难逃其咎,可是他们的种种操作之所以能得逞,却是得助于西方进口的,完全忽视该国政治社会现实的议会制度。
中产阶级才是民主基石
乌干达近年经济蒸蒸日上,自1986年执政至今的总统穆塞韦尼,曾经写道:“我不相信多党民主制度。尤其是在今日的非洲,更切切不可实行。如果在乌干达建立多党制度,任何一个想胜出的政党都必须想办法分化94%的选民(农民),那就麻烦了:部落、族群、宗教、区域各种议题都会成被政客炒作煽动,社会将永无宁日。”成功的民主制度需要一定的历史与社会条件:强大的中产阶级,西方启蒙传统、巩固的经济基建、健全的公民机制、普遍而高度的教育水平、低人口成长率等等。
卡普兰相信,当这些条件逐渐齐备时,其中产阶级自然会要求更大的政治权力,于焉促成民主制度。欧洲史显示,新兴庞大的中产阶级往往是长期稳定君主政制的产物。
没有稳定的社会就没有繁荣的经济,没有繁荣的经济就没有中产阶级,而中产阶级是民主制度的基石。历史的吊诡是,君主与贵族精英造就了中产阶级。当中产阶级羽翼长成后,却反过来拆君主的台脚。
台湾的政治发展过程,似乎也印证了卡普兰的说法。台湾的现代化经济基础,是专执时代的国民党政权建设的。而后来与国民党争权的,正是它所造就的中产阶级。
卡普兰认为,强制一些第三世界立即采取民主制度是不合理的。那就好像拿一把手枪压在第三世界民众的脑门上说:我要你们立刻改变行为,变得好像和经历过西方启蒙时代、识字率达95%、没有血腥的族群与区域冲突的欧洲人一样。
人身安全是最基本的人类自由。所以一个专制政权不一定就是不道德的。这是一些急于在中东强行民主制度的人,切切不可忘记的。
今日中东一些较繁荣稳定的国家,往往是由一些传统悠久的王族统治:如摩洛哥、约旦、以及诸海湾酋长国。他们虽然不是完美的统治者,但是如果我们以为,取代他们的执政者一定会是同样的稳定开明,那就太一厢情愿了。
那些在1979年看到伊朗国王被推翻而大声喝采的人,今天还能高兴得起来吗?除了这些沙地阿拉伯王族外,谁能掌控这些连地理国界都不很清楚的国家呢?
卡普兰严厉警告:叙利亚与巴基斯坦,这两个国家内都有互相仇恨的区域族群,一不小心,就会演变成南斯拉夫那种悲惨的局面。那些希望推翻叙利亚总统巴沙尔·阿萨德的新保守主义者,以及有意拉倒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的自由派,同样的不知死活。
他主张,美国不应主动参与推翻中东地区现有政权的任何行动。如果能够任由这些国家的专制政体有机的演化,甚或自行消融,流的血就会少一些。
作者为本地自由撰稿人
早报言论 2007年1月22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