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20日星期三

生活的滋味

黛安娜王妃说,她小时候,妈妈常对她说:“只有精神空虚无聊的人,才会感到烦闷无聊。”(Only boring people get bored)。在很多地方,家长都是这样教导孩子的。希望能激发他们的自立精神,充实内在资源,建立自给自足的精神力量。

不过新加坡是个例外,这里有许多家长,他们喊闷,似乎喊得比他们的孩子更大声。相信这是因为这里流行“受害者心态”。凡个人的问题,大都被认为是环境造成的。他们之所以会感到烦闷,当然是因为新加坡是个无趣的地方。

我的一位喜欢花草树木的朋友有个大问题,他申诉说,他的女友对大自然似乎不太感兴趣,每次带她去植物园或乌敏岛这一些枝叶茂密花红草绿的所在,她总是显得烦厌,嚷着要回家。他问我,怎样才能让她看到他看到的美。其实,我早就遇到这个问题,曾经一度,我一有空就提着相机穿街走巷,希望把我看到的美拍出来,说服那些认为新加坡不美的新加坡人。

人生也是一样,这大千世界就像一个收藏丰富的美术馆,一些访客流连忘返,另一些却烦闷不堪。其关键之处,在于个人的艺术涵养,所以有“生活的艺术”之说。

如果不想浪费生命,真的要好好想一想这个切身问题。

从人生意义的角度看,这是一个躲不了的问题。人类的一个不能不面对的挑战,是意义:他必须对自己交代,他的人生的意义是什么。

对这个问题的回应至少有两个层面:
一、头脑的回应,用语言表达。这类思维一般比较抽象,如意识形态,价值与文化认同,以及宗教信仰。
二、生活的回应,实践性的,不一定要说出来。重要的是,他以怎样的态度,怎样的情绪度过每一天。或套句现在流行的说法,他是怎样“活在每个当下”。

真正的回应当然是第二种。生活是无可回避的。每一个人必须以整个人,整个身心来生活,来过每一天。如果他们觉得生活无味而空虚,那就是说他们的回应失败了。如果他们活的有滋有味,生气勃勃,可知道他们的回应是成功的。这和社会地位、学识或物质成就没有关系,他可以是国家领袖、亿万富豪、学者教授,也可以是阿富汗山区里的一个牧羊人。这也和生活的节奏没有关系,可以热闹紧张,也可以静美缓慢。

真正活得满意的人不多,换言之,能真正回应生命的挑战的人不多。大部分人只能做出第一种回应,那就是用各式各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;或拥抱意识形态,或皈依宗教信仰,或认同文化/族群身份(我是中国人、日本人、龙的传人、大和子民、上帝的选民),从中得到某种归属感、意义与安慰。为了使自己相信这就是生命的意义,这类信仰者往往带有某种狂热的气味。仿佛这信仰是他们在生存的汪洋中,紧紧拉住的一条从救生艇上丢下来的救命绳索。

这不是说,那些已做出生活上回应的人就不必回应头脑的质问。通常,这样的回应是以一种和他们生活素质有机契合的方式表达的。不论他们的信仰名目如何不同,其内容实质总不离一些正面积极的价值观念与生活规范,如知足常乐、谦虚感恩、爱邻如己、己所不欲互施于人之类。故事尽管不同,基调却相当一致。这就好像我们经常看到的,各种宗教的得道圣徒,不论他们是基督徒、回教徒、佛教徒、或者是道教徒,他们的基本教诲往往出奇的相似。

一些思维辨证能力比较逊色的人,或者会给出一些逻辑不甚通畅,口齿不清的答案。但是我们知道,这些语言的表达,对他们来说,已经不重要了,因为他们已经用他们的生活回应了这个挑战。

有位朋友近来回新,他是个专业人士,是个在世界很多地方都可以谋生的、幸运的世界公民。他以前常抱怨新加坡没有文化,是个文化沙漠,所以就去了纽约。在那里生活了五六年后,觉得纽约的生活节奏太快,于是搬到新西兰。近来回来看看,说新西兰商机不旺,死气沉沉,正在考虑迁回新加坡。前几天,我问他现在觉得新加坡怎样。他很文艺地说,他不喜欢人造的东西,而新加坡尽是人造物,连树木都好像是假的,所以觉得闷。我们是老朋友,习惯抬杠,于是我不客气地指出,他以前说新加坡没有文化,而文化(甚至整个文明)正是人造的。现在这里的文化节目多得令人应接不暇,他却说不喜欢人造的文化了。我还夸张地问,他是不是连整个人类文明都要抛弃?

其实,我更想告诉他的,还是黛安娜王妃母亲那句话“只有精神空虚无聊的人,才会感到烦闷无聊”,不过
总说不出口。他有两个孩子,我只希望他不会把这种负面的生活态度传染给他们。要不然,在人生旅途刚
起步,就被指向一个自败的方向,肯定不是件好事。

谈到这里,或许有人会问,那些善于生活的人,他们的秘密是什么?

社会心理分析学家埃里希·弗罗姆(Erich Fromm)曾经探讨过“生活的艺术”这个问题。他的结论是,“生
活的艺术”是一种能力。只有一个有健全人格的人,才有能力成就一个健全充实的人生。他进而指出,培
养健全人格需要正确的价值观与道德规范。其实,东西方的智慧传统都早有这样的洞见。亞里斯多德认为
美德是幸福的要件;孔子也说过“仁者不忧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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