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件诚实而有创意的艺术品,往往是难以定义的。陈冠中的《盛世》就是一部这样的小说。
《亚洲周刊》将之与美国未来学家约翰·奈斯比特的《中国大趋势》相提并论,誉为预测中国未来潮流的两部佳作。
陈冠中认为,中国的事情非常的复杂,需要矛盾的语言才能够说清楚。如果想说清楚中国的问题,就要学会“绛树两歌”。绛树是指古代一位歌女的名字,能用一张嘴同时唱两支歌,“一声在喉,一声在鼻”。
他2005年在台湾《思想》杂志发表的文章就起名为《顾左右言他:中国论述的绛树两歌》。可惜,这篇观点新颕的精采文章,可能是由于语言过于密集陌生,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。于是,他改用小说作为载体,以便同时唱多首歌。在小说中,他容纳了多种声音,一种混杂的声音,让各种人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。并尽量避免价值判断。
所以,很多人在读完这部小说后,都很疑惑,不清楚作者的褒贬立场。着名学者李欧梵在谈到陈冠中和《盛世》时不禁问:“这个《盛世》描写的,究竟是一个‘乌托邦’的中国还是一个‘反乌托邦’的中国?”他最初也把此书当做幻想小说来读,可越读下去越发现文字充满了“现实”的意味。
维稳优先
陈冠中自认是个自由主义者。令许多自由主义者不满的,他却似乎在为共产党专政辩护。他调动了韦伯等实证现实主义者的理论,认为今日中国主导统治方式,是官僚法律统治加上一点传统习性统治。这种统治的方式,只要能够不断的犾得被统治者的认同与接受,是可以具合法性的持续下去的。
鉴于中国的历史社会文化,在现实条件下,这是一个比较可行的选项。换言之,在维持国家社会稳定与维护民众民主权利的矛盾中,维稳优先。
他似乎赞成近日盛行的,“不能盲目的追随西方民主”的说法,“因为每个地方的历史现实都不会一样,都有特性,都要走自己的路,要自我理解,有自己的问题意识,改变要从眼下的现有情况为起点。”
陈冠中支持利润导向的自由市场经济,却认为政府主导调控经济是必要的。他反对“市场神话”。“认为市场能分配所有资源,政府只要保持最低的功能就可以,这绝对是神话。很多涉及到公共产品的事情,市场是做不到的。”
《盛世》里充满了类似矛盾的语言,例如,《读书》杂志创办元老庄子仲提出的“新盛世主义的十项国策献言”:一党领导的民主专政,稳定第一的依法治国,执政为民的威权政府,国家调控的市场经济,央企主导的公平竞争,中国特色的科学发展,以我为主的和谐外交,单民族主权的多族群共和,后西方后普世的主体思想,中华文明举世无双的民族复兴。
只提问题 不做判断
以往互不相容的许多观念,如民主与专政,国家调控与自由市场等,在“盛世”的中国里,仿佛是可以和谐并存的,“一声在喉,一声在鼻”一字不乱的同时唱出。
这些愿景究竟是突破性的科学思维?还是一厢情愿的天方夜谭?作者止于描述,不下判断。至多,他只提出问题。比如,他杜撰了政府在食水中下摇头药的情节,借此提出了一些很根本的问题, “牺牲自由意志换来的幸福感,有价值吗?”、“没有监督机制的独裁政权,能抗拒扮演上帝的诱惑吗?”
“盛世”中虽然充满了夸张的科幻/寓言式情节,但是作者却相当准确的捕捉了当下中国的社会气氛,或者说,至少是弥漫在城市中产阶级的一种氛围:一种喜气洋洋,自我祝贺的自豪感,有点兴奋过头。他们似乎确信,中国已超越了西方,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,进入了盛世,建立了一个足以让世界追随的普世模式。
虽然作者蓄意保留判断,让百家争鸣、众声喧哗,整部作品却充斥着一种强烈的批判意识,尤其是对知识分子的批判。
令陈冠中十分不安的是,今日中国知识分子不说真话了。他看到,在内地,官话套话越来越利害。这几年,私底下很明白的人,一到台面上就全是套话。政府、媒体、学者都是说官话套话。甚至严重到只要用的词汇不同于官方,就会有人不高兴。连年轻人也城府深深,不肯也不敢说真话。
民众选择无痛选项——失忆.
陈冠中认为,这一切源于学校教育。孩子由小到大被教导,要醒目做人、学会讲好话。他举岀了一个可笑又可悲的真实例子:北京有家名牌小学国际部,叫学生用“春天”为题作文,小孩天真直说春天潮湿令人烦闷,结果被老师罚重写:“春天必须是欣欣向荣,心花怒放。”
陈冠中说,他的要求不高,“只强调不要强迫大家认为政府所有事情都是正确的。大家应该总结经验,应该实事求是地检讨得失。在一个官本位的体制下,尤其需要对于涉及大多数人的公共政策进行充分的讨论,官本位并不保证所有决定都是理性的,如果决策是不理性的,或者只有程序理性而没有实质理性,那就完蛋了。现在上下全体的统一口径,这种体制怎么会有纠错的机制。”
书中一个最令人心寒的角色是韦国。作者看到,现在精英大学(如清华大学)有很多这样的亦正亦邪的年轻精英,一方面是有一点理想,真的相信报效祖国,另一方面却极端的精于个人功利计算。
“大陆的一些年青精英,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倾向,因为他们在这样的一个体制之下,深知需要在某些时候说假话,在某些时间要做一些蝇营狗苟的事,然后才能爬上去,于是他们内化了这套东西。同时他们又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很好的时代,也很相信官方话语。大部分的官方话语,他们根本不太愿意去挑战。他们愿意相信自己是活在一个好的时代、一个有作为的时代。上一辈的苦难,不关他们的事。”
“这群年青人即使知道了一些被官方史学掩盖了、扭曲了的历史真相,也觉得不太要紧。他们甚至觉得扭曲是正常的。他们个人面对剧烈的竞争,他们也很懂得去操作,很知道怎样去得到较好的位置。在陈冠中眼中,”韦国就是国内八十、九十后的精英心态:看不起一般老百姓、极之懂得计算走位、随时出卖身边人为求上位。“陈冠中希望藉韦国带出讯息:一些精英青年为权为钱效忠共产,是可以埋没个人的道德良知的。
自古以来,中国知识分子最重视风骨,不屈于杈势、不移于富贵名利,秉赤子之心挥笔发言,扞卫公义。
可悲的是,盛世里主流士大夫不再重视风骨气节。巨龙下的天之骄子,被金钱迷惑得目眩神迷,话语中尽是真真假假大兜乱。知识分子引以为傲的独立思考与批判精神,已被泛红的幸福感掩盖,还渐渐埋没了良知。
艺术的虚构,往往比事实更能显露真实。《盛世》中的国民集体性失忆事件,正是如此。没有了历史轨迹,知识分子慢慢失去说真话的勇气,民众理所当然的选择最无痛的选项——失忆。
韦国说“你认为年轻人真的不知道文革六四么?要找史料一定找得到,只是他们不愿意反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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