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学勤 2004年1月
我一度对李光耀持负面评价,是因为八十年代末朝野流传各种可惊可骇之论,长安五陵恶少纷出,鼓吹杀20万人,保20年平安之类,其中一论,即盛赞李氏在新加坡的强势手腕。当时恨屋及乌,内心自然反感这个新加坡资政。
2000年春,香港中文大学校董会决定赠送李光耀荣誉博士,舆情大哗,李昂然答曰:给我一个荣誉学衔,也不过是多收集一枚邮票。如此作答,校方无颜,学生有怒,反使我产生好感。
加冠赠冕那一天,我离他咫尺之遥,只听会场后方一浪接一浪传来抗议口号,甚至当其面,烧其人(拟人纸像),只见他视若无睹,从容答辞,声若洪钟,令我刮目相看。
此次实地探访,发现是我自己出错。新加坡模式并不能为威权所用,他反的是六十年代世界左倾化潮流,不姓“红”而姓“绿”,是颗咬不烂、嚼不动、吞不下的“小铜豆”。而在我们的精神食谱里,红肉太多,绿豆太少,以致满腹狼奶,视野歪斜。
李氏在位40年,是漫长了一些,但毕竟经历一次又一次定期民选;功厥甚伟,堪称“新加坡之父”,却是有其“口碑”无其“实迹”。身居闹市后街一普通院落,并无特殊警卫;走遍狮城,无一处有标语、口号、雕塑、铜像以宣扬对他本人的崇拜。
而另一种解释,说新加坡模式为儒家现代化之典范,恐怕也是文化决定论者的一厢情愿。李氏甫执政,即宣布英语而不是华语为国家通用语,以跳越南洋马来文化对华人华语的包围敌视,促使年轻一代尽快融入欧美主流文化,“定国语”如是,“亲英美”如彼,世间岂有如此儒家文化者?
有起码的政治文明
1997年东南亚及金融危机后,干脆声明并无“亚洲价值”一说,文化决定论从此失落,偃旗息鼓。
他的强势作派,原来是针对早期左翼暴动而来,有蒋氏父子之风,与蒋家亦有多年世交。上述可惊可骇之论倘流传于台港地区则罢,偏偏出现于共产党统治的大陆内地,牛头不对马嘴,只说明那些世家子病急乱投医,为寻虎狼之药而投错了门路。
李氏虽强势,却有起码的政治文明,或礼送对手出境留学,或安排就业使其回归社会,从不开杀戒,这岂是那些内心暴虐的长安恶少能够想像?
不得已,法办个别左翼顽固者,也是优容礼遇,无一词一语轻辱,甚至感言对方的道德勇气,提升了新加坡华人社群的政治品质。
李氏这些政治家风度,使我激赏,观感自然变化。但这毕竟是个人局外观,下车伊始,未必真切。当地人看法如何?尤其是天然有反叛激情的年青人又是怎么看的呢?
果然,去年7月21日晚我在狮城讲演完毕,就有年青人来敲门。他们大多是《联合早报》的年青记者,有很好的留学欧美经历。他们担心白天的会场为总编、社长主持,客人会被主流社会的既得利益蒙蔽,是来让我知晓新加坡还有不同政见。
我天性欣赏不同政见,当然是打开房门热情迎待。年青人坐下后,慷慨陈词,热情如火,而我因白天疲惫,神志恍惚,似乎看到文革时在穷乡僻壤插队,三十年前晃动在茅屋油灯下的那些激动身影。
但是今非昔比,这是新加坡现代社会的星级宾馆,分明是一尘不染;为首者伦敦归来,现任大学里的文学讲师,其他人也是衣冠楚楚,言语间有很多夹着英文的舶来术语。
欣赏她们中的佼佼者
这一晚我多半是听,而不是说。夜深送客,灯下翻阅他们送我的《圆切线》,一本自办发行的大开本青年政论,神志反而清醒起来。
他们大多是以留学国校园左派为思想资源,回来后从后现代审美观念出发,寻访已经消失的左翼人士及其街头政治,猛烈抨击新加坡六十年代以来的现代化道路。
所谓“圆切线”,寓意主流社会为圆,而批判者则如圆上切线,相交而不融。我也出去过,不奇怪英美社会的多元趋势:主流价值偏右,校园文化偏左。我之所以没有接受后者,是因为早年在中国大地上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烙印太深,已经不可救药。
我以为这个世纪的连绵灾祸,并不是来自穷人的主义,恰恰来自西方知识分子“为穷人的主义”。幸亏那个社会立足于分殊的利益,而不是分裂的观念,后者只能流传至东方,在别人的土地上兴风作浪。
我曾坦率反驳那些或崇高或伪善的西方教授:你们是“前革命”,故而“后现代”,我们是“后革命”,故而“前现代”,这是我们的差别所在;你们没有经历过自己呼唤的“革命”,故而才那么那么热烈地向往“革命”,热衷“后现代”;而我们恰好经历过你们向往的“革命”,故而拒绝你们的“后现代”。
你们的一“前”一“后”,是书斋里的观念链接;我们的一“前”一“后”,则来自一个东方大国千百万穷人的血泪铺垫。“后现代”的朋友们,请尊重我们的“后革命”体验。
面对那些喋喋不休的左翼教授,我可以当面呵斥:少来这一套!但是那天晚上实在不忍出口。我面对的不是那些饶舌文人,而是从他们那里来的华裔子弟,单纯且善良,更何况早年的自己不也曾经这样?
我只是为年轻人庆幸,同在一个报社,当事者持社会主流价值,却能容纳这么多年轻部下有如此强烈的不同政见。
三个月后在上海,我与该报来访的一位主编茶叙,还知道更为意外的情况:李光耀知道“圆切线”,却不介意,相反还欣赏她们中的佼佼者。至此,我的忐忑之心落地:那个绿色的“小铜豆”倘不封闭,能吸收年青的“切线”,则新加坡幸甚,“圆切线”幸甚!
·作者是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
2010年3月20日星期六
朱学勤—灯下翻阅《圆切线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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