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码民粹

民粹主义借着互联网在欧洲卷土重来，是近年让许多政治观察家，忧心忡忡的一个政治趋势。

英国智囊团 Denos在十一月初发表了一个不寻常的研究报告，题为“数码民粹主义的新面貌”（The New Face of Digital Populism）。他们调查了欧洲互联网上10,000民粹分子。得到的结论是，民粹主义正死灰复燃，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。论者认为，如不及时遏抑，5年之后将席卷欧洲，形成一个比欧盟国债更严重的危机。

这次调查发现，网上的民粹分子，一般年龄较轻，大部分是三十以下的男性。他们不信任主流政治以及司法建制。有强烈种族主义倾向，讨厌移民，尤其是回教移民。

有趣的是，这数码运动，乍看似跨国界的，不过各国网民们却急欲重归民族国家：法国人的法国，德国人的德国。他们都声称要维护行将消失的国家文化传统。基本仇外，反对欧盟。

其实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开始，民粹政党在法国、丹麦和瑞士就已取得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；在意大利、奥地利和荷兰，它们甚至首度进入国民政府。这次调查一个令人心寒的发现是，这些组织在互联网上的支持者，远远超过其注册党员，而且往往达百万之数。

民粹主义，向来没有明确定义。在欧洲被称为民粹组织的，主要以其思维心态划分，范围极广，包括了政治上极右的纳粹主义以及极左的无政府主义、种族主义、民族主义、民主原教旨者以及各式各样的沙文主义。

“我们 vs 他们”的排他心态，可说是民粹思维最基本的精神。欧洲民粹运动的特征，就是仇视主流建制。他们自命代表纯朴无辜的普罗大众，对抗自私狡诈的精英权贵。他们对复杂的社会问题，给出自接了当的，常识性的，简单的解读以及解决方案。他们交流的方式，是强有感染力的“老百姓式”（man in the street）,平易近人，爱憎分明。他们提出“救赎政治”，强调意识形态，与当权者的“实用主义政治”，形成鲜明对照。他们声称要夺回权杖，归还给真正的主人 - 那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民，恢复真正的民主。不过，吊诡的是，他们虽然主张直接民主，怀疑代议制，却往往热衷于追随一个明星式的“人民英雄”，认定他是人民的救星，无条件地听他的话。

“阳春白雪，下里巴人”的道理，放之四海皆准。在弄清楚了民粹思维的本质之后，它之所以在人手一机的数码时代，以野火燎原之势，迅速传播的原因，不辩自明。

下面，我用四组对立的两极，作为讨论架构，进一步从更多面向，说明主流政治在网上不敌民粹思维的原因。

我们 对 他们
前面说过，排他的心态，是各式各样民粹思维的基本心态。许多战争与社会动乱；大者如纳粹的反犹太主义和近年在欧美涌现的伊斯兰恐惧症，小者如民间的村斗和家族世仇，无不是这种心理在作祟。排他的心态，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。根深蒂固，深埋在人性之中，极易召唤，往往一擦就亮，一呼百应。

许多民粹运动一个共同的敌人，是统治精英。精英与百姓被看成是对立的。百姓纯朴善良，而精英自私并诡计多端，绝对不能信任。所以，各式各样的阴谋论是民粹叙事（narrative）的主要内容。而阴谋论就像煽情新闻/娱乐，受众广大。

简单 对 复杂
民粹者的论述通常简单易懂。他们擅长把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化。最常见的，是找一个代罪羔羊，通常是外人（他者），然后把问题统统归咎他们。例如，许多欧洲民粹分子，把失业、薪金呆滞、治安等问题，一股脑都推到移民身上。

应付问题时，最困难的，是缓急轻重的拿捏与平衡。民粹主义者则往往无视这些困难的“细节”，直接把问题“意识形态化”或“道德化”。例如我国的语文议题。从国家的角度看，国家凝聚力，国内外政经形势，学生的谋生出路等等，都是不容忽视，攸关存亡的考量因素。可是，很多网民却不理这些，一下子把问题提升到民族灵魂的高度，指责别人只知功利，数典忘祖。

民粹叙事，还往往乞灵于神话或童话，利用其家传户晓，早已深入民心的“原型”（archetype）， 以达到“最大的简单化” 的效果。近来台湾选战，绿营“三只小猪”的文宣操作，就是一个例子。还有，民粹分子常常有意无意地为民选政府披上专制帝王的黄袍，以符合传统“是非／善恶／专制民主/压制反抗”的二元对立的简单逻辑。

情绪 对 理性
民粹运动诉诸情绪。情感比理性原始，一旦煽动起来，平日压抑累积下来的挫折、不满、愤怒、委屈等总总情绪，都能藉此发泄，给人一种“发现了自己”的痛快之感，容易上瘾。

理性则是严格律己的成果，不易成就。社会科学发现，在很多社群中，认知理性高度发展的人，往往只占少数。精深复杂的理论不易为民众了解。所以民粹民众对知识精英，高度不信任。对学者专家以及他们提出的数据与理论，往往嗤之以鼻，宁可采信天方夜谭式的阴谋论。

低阶段 对 高阶段
人生是一个发展的过程。各式各样的能力，如认知能力、道德境界、人格价值等，都有一个从低到高的必经发展阶段。例如，每个人的道德境界都要经过“自我中心”阶段，到“族群中心”阶段，然后发展到人道主义的“人类中心”阶段。明显的，许多民粹民众，大都停滞在“族群中心”的阶段。据研究，世界各国居于“族群中心”阶段的民众，占人口的大多数。所以，民粹运动容易引起共鸣。

当然，互联网不是造成民粹运动复兴的唯一因素。西欧的民粹主义的兴起，主要是民众对传统政党的表现失望所致。在选民眼中，主流政党在处理全球化，欧洲一体化，移民问题，高官腐败等问题，皆表现欠佳。同时，欧美民主社会越来越严重的“政治萎靡”（political malaise）现象，也助长了这个趋势。

最令人担心的是，民粹组织在网上的支持率，有逐渐转成选票的趋势。论者认为，民粹运动如果要通过民主程序，进驻主流，一个明星式领袖的出现，是关键的条件。所以，造神运动正在各地如火如荼的展开，都希望能制造出一个万众引颈以待，不畏权势，勇于抗争，并且天纵英明的“救世主”。

(早报言论 2011年12月31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