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来吹起大选风。在咖啡店里,网络论坛上,常听到了人们在谈政治。其中有许多涉及经典的政治争议,例如,什么是“民主社会”、什么是“左派”“右派”。
可喜的是,民众的政治认识,比起从前,有显著的提高。听到了很多精采的议论。
不过,民主制度、左派、右派这些政治标签,经过多年政客的搓捏涂改,大都面目模糊,实质暧昧。讨论起来,歧义丛生,令人头痛。
所以,看到了哲学家肯·威伯尔 ( Ken Wilber )提出的整合政治学(Integral Politics)模型,顿时眼睛一亮,因为这是一个相当完整的政治坐标系:几乎所有的政治运动,社会体制、意识形态、都可在其上定位,互相比较。
威伯尔把一些主要的政治层面,化约为坐标轴(Axis)。例如,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分别是其中一条坐标轴的两极。美国是个最讲究个人权利的国家。相对而言,北欧民主社会主义国家,在轴上的位置,比较靠近集体主义那一极。它们重视社会凝聚力,为了避免社会分化,把部分个人所得,通过社会福利制度重新分配给民众。以前的中俄共产主义社会,则是漠视个人权益的极端的集体主义社会。
另一条坐标轴,其两极分别是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(internalist/externalist)。威伯尔说,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,是区分左派与右派的关键。谈到造成人民生活困苦的原因时,左派总爱归咎于外在客观因素,而右派则倾向于归咎内在主观因素。如果一个人贫困潦倒,左派会把矛头指向社会,认定他是被制度所剥削,受到不公平的待遇;右派则大多会认为,这个人不够努力、没有志气、咎由自取。于是,左派会建议社会干预,如重新分配社会财富、改革制度使之更为公平、追求人人平等;右派则会主张重整道德价值,加强个人的责任感,鼓励良好的工作态度,奖励成就,合理回报等等。当然,这两种看法都各有道理。而今日美国政界一大趋势是:大家都在努力,企图摸索出一条结合左派与右派两者精华的解决方案。
威伯尓这个政治模型中,最精采的部份是一组“进化标度”。
威伯尓这个政治模型中,最精采的部份是一组“进化标度”。
要理解“进化标度”,首先要理解威伯尔对人类心理学的看法。和许多发展心理学家(developmental Psychologist)一样,他认为,个人的意识层次,认知能力,自我身份,价值观与世界观等,都有既定的发展的阶段,如皮亞傑(Jean Piaget)的认知发展模型、马斯洛(Maslow)的个人的需求金字塔、科尔伯格(Kohlberg)的道德发展阶段。
人性并非恒久不变
同样的,威尔伯认为人性不是不变的:在人类演进史中,当环境改变时,人类就会创造新的,更复杂的“心理意识模式”以应付新的,更复杂的生活问题。这些核心价值/世界观/集体智能,同时存在于个人以及整个社会文化中。
一个比较全面的进化阶段学说,是格列夫(Clare Graves)的价值系统(Value Systems)。下面是几个他提出的人类价值系统的进化阶段:
万物有灵论(自公元前5万年):这是一个充满精灵鬼怪的世界。天下所有事物,不论天灾或人祸,都与人们深信不疑的那个魔幻世界息息相关。所以生活中充满了禁忌与仪式;
自我中心/夺掠式(自公元前7000年):人的价值以“我”以及“我的权力”为中心。既为英雄,就该称霸。一个君主的伟大,就视其掠夺了多少邻居,霸占了多少他人的土地;
绝对的权威(自公元前3000年):个人的价值已从“我”过渡到“我们”。或者说“自我优越感”已变成“种族优越感”,深信自己族群的信仰是至高无上,绝对正确的(原教旨者圣坛上的《圣经》、《可兰经》或红卫兵的《毛语录》);
唯物论(自公元1700年):从“传统价值”过渡到“现代价值”。以科学理性来理解世界;
相对论(自公元1800年):从“现代”进入“后现代”,拥有多元论世界观。
整合政治模型认为,人类史上每个进化意识阶段的出现,都有其相应的政治结构。例如,部落(万有灵论),封建帝国(自我中心),古代国家(绝对的权威)与现代国家(唯物论)。
这些人类史上的进化阶段,同样是个人成长必经的过程。每个人都得从零开始,然后一级一级的往上攀爬,那些先天不足,或者后天环境恶劣的人,往往发育不良,终身滞留在最低的几个阶层。只要环顾一下周围,你肯定会看到一些迷信的万有灵论者,或无视他人权益的恶霸,或冥顽不灵的原教旨主义者。这些最核心的精神本质,深藏在他们的教育资历,宗教信仰与社会地位的后面。同时,一个人所能达到的进化高度,通常很难超越其身处的社会所普遍达到的高度的。例如,在热带丛林游猎部落中成长的儿童,是不易拥有现代价值的。
一个国家或社会内,其人民所处的发展层次是参差不齐的。譬如意大利,虽然大部分人民己达到唯物论阶层(科学理性、企业精神),可是直到今天,还存在着效忠帮派的黑手党徒(万有灵论,自我中心)。同时也有许多献身环保,关心人权以及动物权的绿色运动人士(相对论)。
有了这组“进化标度”,所有政治运动、社会体系与政治行为,似乎都可以定位。例如纳粹主义,明显的是滋生于绝对权威的阶段。资本主义是唯物论阶段的产物。马克思本人,是一位超越时代的知识分子,在书写时,大部份是从相对论阶段出发。可是他的信徒,如中俄的共产党人,却主要是民族主义者(在绝对权威,唯物论之间)
除了作为坐标系外,这个政治模型,还可以作为政治实践的一个参考架构。在规划政治体制时,必须考量当地民众所处的进化阶段。西方政界,一路来有一个盲点。他们相信,各地民众基本上是一样,所以适用于西方先进社会的政治制度,也必然适用于世界各囯。因此以替天行道的姿态,把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,强加于第三世界的国家。事实证明,這是行不通的。例如海地,其民众普遍信仰巫毒巫术(voodoo),基本上尚处于万有灵论与自我中心/掠夺式的阶段,所以,西方一再在海地实行民主制度的努力,都没有成功。
不能用单一的标准
处于不同进化阶层的人,有不同的世界观。威伯尔说,应付极端恐佈份子之类的社会暴徒(掠夺式自我中心/绝对的权威),最有效的是权威,因为这些人是有理说不清的,他们看到的世界,是一个非常不同于我们的世界。今日在西方,一种共识已开始形成,那就是,在第三世界,不要轻易的去折毁现存的酋长制,君主制等各种形式的强人或权威政权,企图以民主制度取而代之。这样做,往往导致社会秩序失控,甚至造成内战,使社会陷入无政府状态。这些权威政权,在维持社会秩序,促进民生方面,往往是比较有效的。如果能先把经济搞好,待有了一定数量的中产价级之后,政治制度的改变,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破坏性。
格列夫的同事贝克(Don Beck)说:“管理的方式,因民众而异。”(Different stroke for different folk)。这让我想起新加坡建国初年取缔私会党的经验。当时岛上私会党横行,猖獗异常,先前的英殖民政府,多年来都束手无策。独立后,新政府立即援引公共安全法令,雷厉风行,以强硬的手段,一举打尽,为岛国良好治安奠定基础。
贝克对新加坡式软威权的善政良治非常欣赏。他认为这是国家从第三世界通过第二世界走向第一世界的可行途径。
除了上面提到的两条坐标轴与“进化标度”外,整合政治模型还包括了至少六条其他坐标轴与标度,内容丰富,体系庞大。有趣的是,其基本精神与东方的中庸之道,却有相通之处。同样主张“允执其中,过犹不及,和而不同,通权达变”等原则,十分务实。
联合早报言论 (2010-12-06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