朋友阿发闲来爱逛画廊。有一天心血来潮,带了他读六年级的儿子去国家艺术博物馆参观,用意当然是想让儿子多接触美术,趁早培养对美术的兴趣。想不到,这次的参观竟成反面教育。
一到艺术博物馆门口他就感觉不妙。博物馆门前赫然摆着一座巴士站。旁边有一个告示牌,用了两大段文字去说明这巴士站的艺术含义。
儿子问“这车站停几号车。”
“不停车。”
“那摆在这里干嘛? “
“这是供人欣赏的艺术品。”
“什么?这样的车站我们家楼下就有。现在怎么会突然变成艺术品。”
“这里是国家美术博物馆,摆在这里的当然是艺术品。“
”摆在美术馆就是艺术品吗?“儿子满腹狐疑。
走过大厅一个垃圾桶时,儿子开始发难,”这也是艺术品吗?“
阿发不敢回答,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”观念艺术” ( Conceptual Art)之类的展览。而观念艺术家有一个奇怪的看法;只要他们主观上认为是艺术品的东西,不管是什么,都可当作艺术品陈列出来。观念艺术史上最出名的代表作,是一个男用小便池。(
Marcel Duchamp 1917 )搞不好展览厅里面,正好放着一个被冠上艺术品之名的垃圾桶。
展览厅里面虽然没有垃圾桶,不过一叠叠的旧报纸,日用拖鞋,一本摆的很端正的书等等诸如此类观念艺术家们惯用的道具,都煞有其事出场了。
儿子越看越闷,发出的问题与评论也越来越尖酸刻薄,阿发招架不住,随便绕了一圈,便匆匆逃离现场。在回家的途中,儿子总结性的说:“如果我小学会考不及格,不怕没有前途,将来大可以做艺术家。”
我第一次遭遇观念艺术,是多年前在电力站艺术中心。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(听人说是个画家),包着一块白布在地上滚来滚去。原以为他在变魔术还是什么的,不久之后或者会滚出鸽子白兔。岂知,他滚了几分钟之后,什么事都没有发生,只兀然站起来,向围观者鞠躬收场。
搞不好,有一天我们会看见,一大群小学会考不及格的年轻人,以艺术家自居,包着白布,在美术博物馆地上滚来滚去。
据说观念艺术是一种从哲学出发的艺术,内容深奥。对我这个外行人来说,他们制作的艺术品/表演往往不是哗众取宠,虚张声势,就是平淡无奇。常常不知所云,毫无看头。至于他们的理论更玄妙得有悖常理,给人一种走火入魔的感觉。
观念艺术是一个组织松散的运动。对于什么是观念艺术,艺术家与学者们往往各说各的,理论庞杂。不过大家都认同的一点,是观念的重要性。艺术创作始于观念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。观念艺术独特的地方是,他们认为艺术品背后的观念/理念比艺术品本身重要。所以,他们往往长篇大论的说明他们的艺术构想。有者干脆在说明之后,就到此为止,认定他们艺术创作已经完成了,不必进一步动手去制作艺术品。理念胜于物质。
这样的做法对艺术家来说当然是很省事,可是对艺术的观赏者来说,则不是好消息。只有观念没有艺术品,那就好像去到餐馆用餐,只听到厨师说明菜式,烹饪过程,但到头来却吃不到菜一样。
观念艺术家还相信,只要艺术家赋予主观的观念与脉络( context)。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艺术品。一个所谓脉络是展示场所,例如美术博物馆。也就是说,凡物件只要被摆在美术博物馆内陈示,身价立刻不同,当场变成艺术品。所以,观念艺术展览场地,往往像旧货市场,摆满平日不起眼的日用品,如旧报纸拖鞋杯子牙刷。曾经有一个艺术家,把粪便制成罐头,当成艺术品高价出售。(Piero Manzoroni 1961)
这种“观念本身可以是艺术品”的看法,延伸出轻视艺术技巧以及感官感受的态度,并完全抛弃了艺术品之所以为艺术品的审美条件。
这些古怪的艺术看法与行为,据我所知,都是因为观念艺术家有一个自赋的伟大任务 – “质问艺术的本质”。观念艺术兴盛于六七十年代。当时流行“质问”“颠覆””解构”。那些自命前卫的艺术家,莫不以此为天降之大任,纷纷质问“为什么艺术品必须由艺术家亲手制作?”“现成日常用品为什么不能被看成艺术品?”这类常人没有想到的问题。
依我看,与其质问艺术的本质,不如质问艺术品的功能。艺术品的对象是心灵。人类自有艺术以来,艺术就起着娱乐,抚慰,振奋,提升,扩展,沟通,以及治疗心灵等作用。艺术品如果不能发挥这些功能,还有存在的价值吗?
观念艺术家另一个任务是,“打破民众旧有的欣赏艺术品的方式,强迫观赏者更积极的参与艺术创作”。达到这个目的做法很多。例如,在美术馆里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,标上一个古怪的标题,如”一个等候着的音符”或“被海洋遗忘的孤儿”,然后期望观看者去猜测标题与杯子的关系,从中得到“思维的乐趣”。这就好像网络上常见的,或小儿糊弄出来的无厘头谜语一样。常叫人在知道答案后,又好气又好笑。
像这类天马行空的猜谜游戏,有时的确可以带来一些“思维的乐趣”。不过人的心灵不止是知性而已。艺术要满足的,除了知性之外更重要的是感情以及审美的需求。
观念艺术也不是全无是处。它的确开拓了当代艺术的视野。
不过,由于不讲艺术技巧,以及自由自在逻辑松弛的思维方式,要当观念艺术家,似乎不难。就这样,它为那些没有艺术才能,又不肯努力学习,但是很想当艺术家的人提供了很大的空间。近年来,平庸造作的作品不少。
我担心的是,在国家艺术殿堂展示这些作品,对孩子们来说有强烈的示范作用。观念艺术这类精英小众艺术,儿童观看后,只有对艺术的观念更加混乱。
搞不好,有一天我们会看见,一大群小学会考不及格的年轻人,以艺术家自居,包着白布,在美术博物馆地上滚来滚去。
发表于联合早报 文苑 2016年5月30日 笔名路客